Sunday, June 07, 2009

專注的理由

布拉、芳宜 牽手共舞驚嘆號
【聯合報╱記者何定照、賴素鈴】

(2007/7/24 聯合報名人對談)

已故舞蹈家羅曼菲生前曾說,排灣族的布拉瑞揚當一個舞者的好,是非常少見的,「他的舞蹈技巧和編舞的能力,勝過於當年廿四歲的林懷民。」

一九九五年,羅曼菲為布拉瑞揚舉辦獨舞首展,舞評說他「能編、能舞、能令人流淚」;同年,紐約,台灣舞者許芳宜在瑪莎葛蘭姆舞團嶄露頭角,西方傳媒說她所詮釋的米蒂亞,「已經超越葛蘭姆當初對角色的想像。」

卅六歲的許芳宜,今年才剛成為最年輕的「國家文藝獎」得主;愛侶布拉瑞揚是備受矚目的新銳編舞家。相戀十六年,不論在生活、感情與舞蹈專業,兩人都是對方的最大支柱及知音。不斷追趕著彼此身影,逐夢向前狂奔。

問:兩人情定一九九一年,談談這段感情如何開始?

許芳宜(以下簡稱芳):我在國立藝術學院(北藝大前身)舞蹈系大他一屆。我們第一次講話,是他應考那天,老師叫我去跟他說:把頭髮弄乾淨,把臉露出來。那時他耍帥,頭髮太長了。

布拉瑞揚(以下簡稱拉):我大一時,學長林坤暘編了支《男與女》,由我和芳宜跳雙人舞。我們是相處下來的感情,不是那種「叮咚!」一見鍾情的戀愛。我們有一種學生時期的良性競爭,不但不會影響我們,還促使我們在一起。

芳:他身上有一種一般學生沒有的魅力。我猜他不只是吸引我,也吸引所有的目光。那個魅力是:十個人做一樣的動作,只有一個人會受注意,他就是那個人。現在回想,就覺得布拉是我(在舞蹈夥伴中)挖到的第一個寶。

拉:芳宜也是。不知道是不是有私心啦,你的眼睛會一直跟著她。

問:你們都曾經歷不知道什麼是「舞蹈」的階段?

芳:我從小四開始跳民族舞蹈,只有上台表演時,才會看到不一樣的自己。不過,在那個時代,我不知道舞蹈原來是一種專業,只是單純當作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去玩。

拉:我十二歲就立志成為林懷民第二。去考左營高中舞蹈班時,還滿有自信,覺得有什麼好怕,我天生就會跳舞;但去考試時,才知道舞蹈不是我想的那樣。

芳:你看這差別多大!我心裡從來沒有一個聲音說:「我就是知道自己會跳舞」。這是我很羨慕他的地方。當帕克斯老師誇我很有跳舞的潛力,我好像整個人醒過來。想學習的欲望很強,好像永遠吃不飽。

問:兩人在學生時代都是焦點,但現在芳宜得到多一點注目,這對布拉會是問題嗎?

拉:不會啊。她的成績不是一般人可以完成的,這是用全世界的標準在看。

芳:其實他比我早受到重視,他一九九五年就舉辦獨舞首展,被視為明日之星。我一九九四年一畢業就到紐約,直到一九九七年回來台灣加入雲門,大家才知道有我這個人。

問:你們一直都很希望對方被看到,即使必須兩地分隔?

拉:一定是。總是希望讓她在最好的地方。

芳:每一次的出關、入關,對我都是很大的掙扎;我很想回來,可是好多雙手都要推我出去。

我不相信遠距戀情,兩人各有一個世界,會有很多困難。我覺得,最重要的就是要在同一塊土地成長。

拉:後來的變化,不是我要推她,也不是不想跟她在一起。我在一九九八年(獲得亞洲文化協會獎學金)去紐約兩年,有能力的話也想一輩子留下來,那是我最喜歡的城市,我愛死了!只是考量現實,我一定要離開。想想看,那時和自己親密的人蹲在牆角哭,因為生活不下去了,沒有工作,我還能做什麼?


「我的舞蹈和愛情常常相撞」


芳:那時是我叫你離開的……


拉:她一個月薪水要養兩個人,紐約物價又高,我覺得自己是拖累。所以我去考了個舞團,一小時十美元。半年後她去看演出,覺得我委屈。她覺得我的才華在那裡沒辦法發揮,既然曼菲老師找我回去雲門舞集二團,有編舞的空間,就回去吧。


芳:那時我會想:是要苦哈哈地一起熬呢,還是讓他有自己的舞台發揮?我決定讓他回去。

你沒法想像我們那時經濟緊繃到什麼地步。我曾經銀行存款只剩卅七元美金,我又很硬、不打電話回家給我爸求救,雖然有附卡,可是我不想刷。所以現實真的…。我不會天方夜譚地說,只要愛情和空氣就可以,我覺得有愛情也一定要有麵包。

拉:二○○二年,我離開雲門,決定去考歐洲的舞團。那時芳宜已是紐約葛蘭姆舞團首席舞者,我在台東和芳宜通電話,我們邊講邊哭,我哥問幹嘛?我說芳宜說她也要去歐洲考,她就是不想分開。

芳:我當時不是撒嬌,是生氣:為什麼你的計畫裡從來沒有我?

拉:可是妳要想清事實,妳的團是紐約最好的團,我沒辦法去,那妳幹嘛?

芳:那時我知道:人很重要,生活是一輩子的事。我在紐約不是沒見過人情冷暖的現實,我知道繁華的背後要付出多少代價。我寧可和我喜歡的人開開心心在一起,再小的舞團沒有關係,只要能一起生活、一起工作,在什麼城市都好。

我真的跑到奧地利去考他的那個舞團了。不過,因為舞團的狀況不如預期,我們兩個月之後又回到紐約。

拉:兩個人一起生活當然很好,可是那不能滿足她;她應該要在一個比較好的位置。

問:芳宜想要愛情,卻又熱愛舞蹈,這兩者好像常常衝突?

拉:我們常講這個,講得都快要哭出來…

芳:我的舞蹈和愛情常常在相撞。要選擇當一個女人?還是當一個舞者?我曾經選擇當一個被愛的女人。

可是越到後來越覺得……不是愛情不重要,但我看待事情的態度更成熟了。或許也因為現在漸漸學習安全感必須從自己建立,心裡踏實,還是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完成。

問:你們是情侶,又是工作夥伴,怎麼定位兩人的關係?

芳:我上台的時候,很希望有人在台下見證這一切,布拉應該是看過我最多舞的人。我很希望布拉能成為我的另一個眼睛,讓最親近的人看出我的問題。

拉:芳宜是目前最能詮釋我的作品的舞者。我的表達能力不是很好,很多舞者都不大聽得懂我要幹嘛;芳宜能很快抓到我要什麼,因為我們一起生活,瞭解我所感動的事。

芳:他有時會半夜把我叫起來,講完他的想法之後,隔天就把舞排出來。如果不是生活得這麼密切、有這種默契,就很難做到。

二○○二年我們創辦「拉芳」的第一件作品《單人房》,一開始是情緒、感覺,發展成桌上、桌下的關係,那分隔線是黑夜、白天?或是一條赤道線?我們很多作品是這樣發展出來的。

拉:一開始是想講愛情故事,講我們兩個人。對我來說,不需要用麥克風說出我要表達的,觀眾的反應更吸引我。

芳:我相信一件作品夠好,就會在舞台上被看到。包裝過度,反而會削減作品本身的深度和厚度。

表演者的身體是有限的,但創作的頭腦和思考、發想可以非常長遠。我一直覺得他的潛力有目共睹,他腦中的許多畫面,是別人沒有的。現在雖然很多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,但我覺得將來的十年,會被看到的,絕對是他那個位置。

從不想當原住民,到改名布拉…

問:布拉刻畫原住民困境、雛妓的舞作《肉身彌撒》曾經感動許多人。不過,布拉面對原住民的身分認同問題,有過一番轉折?

拉:以前在山上(台東縣金峰鄉)時,沒想過這個問題;進高中後,覺得這個顏色好像不大對,口音也不對,開始對原住民的身分很敏感,開始很努力地不要當原住民。

一直到我大四升大五要編舞,思考自己的創作來源,才開始去想我是誰、想自己的文化。所以,一九九五年,把名字從郭俊明改為布拉瑞揚。有一段時間,我非常敏感……

芳:(低聲)我非常討厭他這樣。有一段時間,我拒絕談種族的問題,因為他的過度不認同和過度認同,都會帶給我很大的壓力。很多時候,在原住民身分討論裡,我就變成「平地人代表」,他變成「原住民代表」(布:可是我不是這樣啊)。

他改名時我不在台灣,等我回來,大家都叫他布拉瑞揚,我完全不知道那是誰,心裡很不舒服(布:她拒絕叫我布拉)因為你都不跟我商量……

拉:因為我的親身經歷太沉重。原住民是次等國民。高中時,我講話,同學覺得好笑,叫我再講一次,我搞不清楚,就再講一次,大家哈哈笑,我完全在狀況外。

芳:但這種次等、不被認同的感覺,所有身在國外的人,都會經歷過。即使別人覺得你次等,如果你的實力是最優等的……

拉:沒有一個小孩會說他不要當原住民,可是當他碰到那些狀況,就會……。我後來回想,覺得自己浪費了七年(說不想當原住民)。後來我出了國,才知道種族問題是全世界的問題。

芳:當時對我來說,布拉是好遙遠的距離(拉:她到現在只在眾人面前叫我布拉),根本是另外一個人,是製造出來的風雲人物,跟我一點都不貼切。我從大學起,就叫他郭俊明。

問:為什麼布拉的舞作常常很憂鬱?

拉:打從我第一個作品《死亡花朵》,就是這樣。那時我才廿二歲,後來的《無言》、《百合》也都如此,大家覺得不像是那個年紀的作品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

芳:他以前很常哭耶,好像在演電影。

拉:我看個電影也(做哭狀)。

我近五、六年已經沒有這麼常哭。其實我會害怕自己的直覺和感官跑去哪裡?我覺得這是成長,我的改變是好的。我的靈感來自生活,生活中有太多素材了。

芳:也有可能這個直覺和感官的改變,是從年輕轉換到比較成熟的表現。

問:你們兩人都幾乎是曼菲老師帶出來的,對於「讓年輕人被看見」有什麼想法?

芳:在到巴瑞辛尼可夫舞蹈中心駐村前,我舉行記者會,就是希望被邀請的每一位舞者都能讓人認識。國外的平台也非常重要,通常亞洲被邀請的只有一個,但我運用自己的資源帶其他人過去,這樣被看見的就不只是我一個人,而是我們五個人都能被看見。

拉:拉芳La Fa,沒有「舞團」兩字。原因是我們和誰合作時,就變成拉芳plus誰,例如拉芳&李建常。

問:為什麼你們一定要成立自己舞團?

芳:我覺得這是我該做、非常想做的事,心裡有種「此時不做待何時」的感覺,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這種憧憬。

拉:我是因為她想做。芳宜有想法,又有執行能力。

芳:如果這個平台做起來了,其他的舞者就能上來,這也是我們的目標,希望發現更多優秀的表演者。雖然不知道結果,但我們在嘗試。不要空想,做了才算數!

寧捨大團光環 心繫台灣小舞者

此刻,編舞家布拉瑞揚和舞者許芳宜在紐約。回到紐約的第一個星期天卻是洗衣天,早上六點兩人帶著排練穿過的衣服上自助洗衣店;流過汗的衣服很臭,早起的晨光很美。那是許芳宜一直夢想和布拉在同一個城市共度的「踏實的生活」。

多年來,許芳宜在紐約總是一個人單打獨鬥;這一回,她不但有愛侶布拉同行,還有「拉芳」舞團的夥伴,一起打造巴瑞辛尼可夫舞蹈中心的駐村作品。這個全新的開始,讓他們馬力全開。

布拉瑞揚是台東排灣族的貴族,鄉長的兒子;許芳宜是宜蘭藥局老闆的女兒。曾經,布拉瑞揚立志要當「林懷民第二」;曾經,許芳宜被西方傳媒視為「瑪莎葛蘭姆的傳人」。但當他們的舞蹈視野越來越大,兩個人清楚知道,他們得走出大團光環,踏出自己的舞步。

即使許芳宜已是國際知名的舞蹈家,布拉作為受矚目的編舞家,在這樣的成績之下,原以為兩人的舞蹈之路已獲得家人認同,但兩人都搖頭。

布拉曾經違背排灣貴族父親要他當警察、成為部落勇士的期待。至今家人仍要他去考高普考,「當公務員或老師,都行」,都比跳舞有保障。許芳宜說,父母希望她申請專職教師,因為他們心中「當老師是全世界最好的職業」,不像跳舞無法升遷、無法長久。

布拉說他能理解,「爸爸媽媽永遠看你像小孩,希望你安定,不要那麼辛苦」。許芳宜說她是一個踏實的人,日子真的過不下去,「我不會坐在這裡,我是會去麥當勞打工的人,我不怕丟臉,不管我拿過總統獎什麼的」。

這是得過五等景星勳章和國家文藝獎舞蹈明星的心底告白。在台灣的藝術環境裡,要往理想走去,個人得付上怎樣的代價?

一切只是為了能繼續跳舞。沒辦法一起生活時,他們在不同的城市跳舞;有機會能共創平台時,他們廿四小時跳舞。

要成就對方的夢想,唯有彼此。他們在二○○二年成立「拉芳」,為未來預做準備;今年夏天,終於能全力推動「拉芳」成為年輕舞者與國際接軌的平台。

不過,專業舞者這條路的艱苦,並不只是不止息的排練、不斷挑戰自我極限,留下全身是傷與各種瘀青,也不只是許芳宜感歎,舞蹈機會總是與她的愛情相撞。為了圓夢,他們在現實中做了種種妥協,也始終不放棄朝向最嚮往的光奔去。

有一天,沒辦法跳舞了呢?許芳宜說,他們現在所有的累積,就為了將來有足夠的能力和資源和他人分享,也培養舞蹈的下一代,「也許最後我們的舞台,會是在最基礎的教育。」


(引自:http://mag.udn.com/mag/people/itempage.jsp?f_SUB_ID=258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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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://n.yam.com/view/mkmnews.php/35855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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